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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世家门阀一类的吧。”死鬼皇帝哼了一声:“不过, 听他的意思,似乎也不只是世家门阀鬼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错,虽然之前穆祺长篇大论, 向他喋喋不休的灌输了黄巾爱大汉的离奇暴论,让刘先生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听不懂但大受震撼的恍惚状态;但冷静下来后稍稍思索一下, 其实是能发现穆氏言语中微妙的倾向的简单来说, 穆祺尽情攻击了一番东汉晚期及魏晋南北朝的历史走向,全力描述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堕落与上层的腐败无能;这些描述当然非常的痛切沉重, 但这痛切沉重之余, 却并没有发泄出刻骨的“私仇”。
什么叫“私仇”呢?譬如说, 在听到了弘农杨氏舔着脸居然混了个什么千年世家时,刘先生恶心郁闷, 不能自制, 曾经摩拳擦掌, 打算返回长安后给赤泉侯一家上上强度无论杨家多么长袖善舞,能苟能忍, 在大汉皇权的亲切关怀下,结局都是不难预料的;而这样小气吧啦, 近乎泄愤的一己之私怨,则是被穆祺一力劝下来的。
当然,穆祺之所以一力劝阻,并非是对千年世家怀有什么古怪的粉色滤镜;实际上,他应该比老登还要清楚这种畸形怪物的根深蒂固、腐朽堕落,但对世家的批判也不宜过于诶拔高;这倒不是说要存什么迂腐的忠厚之道,而纯粹是尊重事实;世家当然是阻碍历史的腐朽因素,但如果因为个人的愤恨而尽力夸大的他们的力量,将这些腐朽的玩意儿视为什么控制历史的幕后黑手、操控一切的超级阴谋集团,那未免也太过于高看他们,乃至于高看整个门阀制度了。
弘农杨氏是处心积虑、久久为功,布设了一个天大的计谋,巧妙瞒过了大汉历代皇帝的耳目,最后成功登顶千年世家的么?从事后的分析看,这些货色压根就没有这个本事或者说,如果他们真有那个缜密阴谋、步步设局、算无遗策的本事,那登台亮相之后,也不至于把国事搞得一团稀烂,留下的只有骂名。事实上,所谓的“世家”发家的历程,多半是一群特别能苟特别能忍,生命力格外顽强坚韧的家族,在风云际会中撞到了历史的机遇,运气爆棚一飞冲天,被稀里糊涂捧到了那个地步的幸运儿而已。
在很大程度上,他们是捡来的权力,而不是自己挣来的地位东汉先天不足,本来就有豪强坐大的风险,自孝明皇帝四十七岁崩逝之后,后续的君主再没有一个能越过四十的门槛;幼帝即位大宗绝祀,皇位上七八十年都坐不上一个成年人。君主失位权威沦丧,豪强的力量随之坐大。无需谋算、无需拉扯、无需算计,只要坐在家里等着皇帝一个又一个的接连蹬腿,空缺的权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这样白捡的地位,哪里还用得搞什么长久谋划、吉列豆蒸?
不过,这里强调运气并不是替世家开脱责任。实际上,如果抛开封建道德观念,那种由运气得来,天幸天赐的权力,比血腥搏斗得到的权力,危害性和破坏性还要大得多。
斗出来的权力可能肮脏污秽,但至少胜利者必须懂得敬畏权力的规律,否则全家都要上路;而如果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嘛既然是凭运气躺着得到的,那就没有必要为了它多操一点心;所以世家侥幸登台之后,抽象操作仍然是毫无收敛,乃至愈演愈烈在篡夺政权之前,他们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在篡夺政权之后,他们依然把持仕途、排斥异己、清谈误国、不理政事,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已经属于自己,而自己至少应该为自己的国家恪尽一点职守。权力来得太轻松了,所以压根就没有为权力负责的意识。
比专制更可怕的是集体不负责,魏晋南北朝的历史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也正是因为这种集体不负责,反而让魏晋南北朝的局势变得非常尴尬、非常难以料理,因为你跟本就找不到这堆烂摊子的负责人谁来负总责呢?曹魏吗?可曹氏掌权不过三代,自己的位置就被撬走,委实背不动大锅;司马氏吗?就算司马氏要为西晋的败落负八成的责,可渡江之后晋帝的皇权很快旁落,继位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傀儡,属于和狗混一桌的待遇,要让他们肩负南北分裂的惨烈后果,似乎也实在有些亏心。
无人负责,无人承担,所以也就没有传统英雄故事中,杀死了魔王后大家都能幸福快乐过上新生活的美好结局因为压根没有黑手,就没有魔王;而在这种局势下,向区区一个弘农杨氏动刀动枪,根本就于事无补,连泄愤的意义都没有。
虽然穆祺只解释了寥寥十几句,但皇帝依旧迅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冷冷一哼,心中未免有些悒悒。因为如果穆氏所言不差,那就意味着他最擅长的手段提起刀子大杀特杀已经近乎失效了;杀死阴谋首脑是很有用的震慑手段,但杀死一群多半依靠运气躺赢的角色则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死了一批之后,无非是另一批侥天之幸的废物顺风上位,将弘农杨氏换为另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姓氏而已。
说白了,河内司马氏的先祖也不过就是项羽分封的殷王司马卬,败军之将,声名寂寂;但靠着后人能苟能忍,外加一点妙不可言的时运(谁知道曹魏皇帝蹬腿这么快?),都能顺风混上帝位,那普天之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说这不是一家一姓的问题,而是什么‘制度问题’。”老登漠然片刻,忽然又道:“‘制度问题’你们觉得,这个制度真的有问题吗?”
卫青、霍去病:
这话真让人没法接了。先不说回答会不会冒犯皇帝。就算真要回话,那多半也是两难之境如果承认制度有问题,那在这个制度下被提拔起来的长平侯与冠军侯算什么?如果承认制度没有问题,那难道魏晋南北朝的一切是顺天应人,无可避免?
逼迫臣子面对这样两难的问题,某种意义上算是君主失言。所以老登问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说了。他非常清楚穆祺的意思,知道如果是“制度问题”的话,那就意味着得做相当多复杂琐碎的工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而做这样细致琐碎的工作,又势必要他深入到整个东汉的进程中,观察历史的细节非常的麻烦,非常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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