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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老嬷嬷?”我摸不着头脑。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Lou大笑,眉眼轻微上挑,如同一个神秘而张狂的斯芬克斯,“巴黎圣母院!”
“我刚来时去过一次,可惜那次走得匆忙,没上最著名的钟楼。”我赔笑说。
“你这个人真奇怪,他们说你不爱出门,一天到晚锁在宿舍里看书。”Lou斜睨我一眼。
“不是的。”我连忙解释,“我得自己赚生活费。平时闷在宿舍,是为了给报刊杂志写专栏。如果长期没约稿,就只能接一点翻译的活儿。翻译比较麻烦,吃力不讨好,但总比没有好。要是时间充沛的话,我也想到处玩。”
意识到自己过于较真,我猛地收了口。再往下说,无非让Lou更轻视我。想至此,我的脸不由得发烫,那丛寄宿在精神苞片深处的暗火又一次烧上来。
与其他人不同,以我的家境,留学本属天方夜谭。母亲体弱,四十二岁那年,一场开腹手术削尽了她生命力的余枝,此后她便缓慢穿行于许多张病危通知之间。过去母亲在梅林食品厂包糖,我高中毕业时,母亲想让我顶替她工作。我也应允,但高中班主任反复家访劝阻,父母总算松口让我升学。于是,我在复旦大学念了四年图书馆管理专业,留校未成,被分配到计生委任文职。有一年适逢中法交流,单位派我给一位法国老太太当翻译。临别时,那位率性、痴迷浓油赤酱式菜肴,并能随手采撷各种玩笑的老太太——法国外交部长的夫人,突然建议由她举荐我去巴黎十二大留学。学校提供的奖学金勉强覆盖学费,生活费需自己想办法。为免父母担忧,我只说校方承担所有费用,私下则自己寻觅兼职。
“不要紧的,我也喜欢看书。”Lou或许被我身上的情绪怔住了,语调随之滑落,不再像平日那般明快、激扬。我不知该说什么,静在那里,她就自顾自地讲下去:“他们都不懂,所以我只跟你说。明磊,我这个法语名字,大半是因为喜欢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才取的。Lou是他献诗最多的情人,‘露,我深深的痛楚;露,我破碎的心’。”
人群浮泛而去,夜的触须盘萦于四周。沿一条湿润的小径,我们走向露天公园。这个季节,绿植多处于昏睡状态,稀疏草籽在暗光中轻轻翻腾。中央喷泉没有开,一座女神雕塑倚立在寂静之中——我们猜测那是维纳斯或克劳瑞斯,此刻,她跋涉过藏青色的纱翳,高举手臂以重葺人间荒原。
在Féroce酒馆,我们简单吃了晚餐。两杯苹果白兰地入口,我们都放松许多。Lou滔滔不绝地谈论阿波利奈尔,他早年的流亡与参战,他的图形诗如何受中国水墨画的启发,他和毕加索之间脆弱的友谊。顺着她的兴致,我说自己也曾被《米拉波桥》打动。不是因为“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或者“爱情离去如逝水长流”,实际上甚至和爱情无关;诗中另外存在一种永恒而置若罔闻的目光——米波拉桥下塞纳河在流,不变的方向、速率,对世间万种幻化浑然不觉。他一度承受爱情之苦,但如今他已懂得,真正的痛苦在于与永恒之间的落差,这种领悟使我们自身的意义无处依附。
Lou眯着眼睛,露出一种并不充分却很柔和的笑。她像在思索我的解读,又像早已明白,因而不过是在容忍我的激进。我注意到,她沉默的时刻何其异样,与平时判若两人。嘈杂亮起来,混合调酒、冲水的声音。广播里一曲终了,衔接一个爵士版本的《La java bleue》。良久,Lou才再次开口。
“那么,国内现在流行读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前年,已经不知道了。”我讪笑,鲜少回国是因机票昂贵的缘故。
又说到上一回是为奶奶病故,连夜订票回家。大殓仪式前两日,父亲高血压住院,诸多操持不得不落到我身上。我在待人方面一贯笨拙,外加时差也未倒回来,因而错漏百出,事倍功半。葬礼的最后环节是由我跟去火葬场,从火化的灰烬中挑出遗骨。春节刚过,我身穿学生时代买的旧羽绒服,远远望着熔炉里红得发亮的流焰。由于太过疲倦,一时只是失神,对死亡也无所感觉。然而,当我从火葬场走出来,刚准备点一支烟,忽然瞥见一场大雪正洋洋洒洒地从天而降。一种青灰的光障着天空,使之看上去心事重重。雪倒落得自在轻逸,久之更为细密,宛如被吹散的一蓬蓬云絮。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回国的那几天,即便最焦灼之际,或悲戚四啼的葬礼中,我都不曾落过泪,却在那一刻倾囊而下……
“我知道了!”Lou原本瞪着我,这时双眼一转,轻快的笑意又上涌,“大概是在一个瞬间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属于那个环境的?”
“不全是,我说不清。”我思忖说,“更多是因为在鸡飞狗跳、近乎崩溃的境遇之中,竟然还会有那样一场雪。”
“真没想到,原来明磊是个浪漫主义者。”Lou尖笑起来,配一种玩笑性的不怀好意。或许因为已喝不少酒,她整个人变得很剔透。灯光随机喷洒在她脸上,细碎闪烁,她不时眯起眼,仿佛随时可能从魅暗中消失。
“不是这样。我当时那种感受,生活优越的人是很难明白的。”我忽觉难过。
往后的两周,为了赶一篇十万字的小说翻译,我几乎没出门。每天伏于桌前,靠三四杯咖啡抵御困乏。累则断断续续小睡,久之便多少有些日夜颠倒。期间,罗家祯来看望我一次,大呼脏乱,戏称下次要从实验室偷个紫外线消毒仪来。我们点了披萨外卖,房间里满是烤芝士的气味。一边吃,一边讨论圣诞假期计划。他新换了女友,与他同专业的卫苇,届时两人准备自驾去枫丹白露。我说我还有论文要写,多半就在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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