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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烛有光通宿燕,玉箫声叶彩鸾歌。
却说柴公子自日间见唐公之后,想唐公待他礼貌谦恭,情意款洽,心中甚喜。想到婚姻上边,因不知小姐的才貌,又未知成与不成,到付之度外。其时正在灯下看书,只见房门呀的一声,推进门来。公子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眼大眉粗身长足大的半老妇人。公子立起身来问道:“你是何人?到此何干?”妇人答道:“我是李府中小姐的保姆,因老爷夫人,要聘公子东床坦腹;但我家小姐,不特才貌双绝,且喜读孙吴兵法,六韬三略,无不深究其奥,誓愿嫁一个善武能文、足智多谋的奇男子。日间老爷甚称公子的才貌,又说公子舞得好剑,故着老身出来,致意公子:如果有意求凰,不妨定更之后,到回廊转西观音阁后,菜园上边,看小姐排成一阵。如公子识得此阵,方许谐秦晋。”公子见说,欣然答道:“既如此说,你去,到更余之后,你来引我去看阵何如?”许氏见说,即便出门。
公子用过夜膳后,听街上的巡兵起了更筹;庭中月色,比别夜更加皎洁。读了一回兵书,又到庭前来看月,不觉更筹已交二鼓。公子见婆子之言,或未必真,欲要进去就枕,蓦地里咳嗽一声,刚才来的保姆,远远站立,把手来招。公子叫柴豹,筐中取出一副绣龙扎袖穿好,把腰间丝绦收紧,带了宝剑。叫柴豹锁上了门,跟了保姆到菜园中来。原来观音阁后,有绝大一块荒芜空地,尽头一个土山,紧靠着阁后粉墙,旁有一小门出入。公子看了一回,就要走进去。许氏止住道:“小姐吩咐这两竿竹枝,是算比试的辕门。公子且稍停站在此间,待他们摆出阵来,公子看便了。”公子应允,向柴豹附耳说了几句。只见走出一个女子来,乌云高耸。绣袄短衣;头上风钦一枝,珠悬罩额,臂穿窄袖;执着小小令旗一面,立在土山之上。公子问道:“这不是小姐么?”许氏道:“小姐岂是轻易见的?这不过小姐身边侍儿女教师,差他出来摆阵的。”话未说完,只见那女子把今旗一招,引出一队女子来:一个穿红的,夹着一个穿白的;一个穿青的,夹着一个穿黄的。俱是包巾扎袖,手执着明晃晃的单刀,共有一二十个妇女。左盘一转,右旋一回,一字儿的排着。许氏道:“公子识此阵否?”公子道:“此是长蛇阵,何足为奇!”只见那女子又把令旗一翻,众妇女又四方兜转,变成五堆,一堆妇女四个,持刀相背而立。公子仔细一看,只见:
红一簇,白一簇,好似红白雪花乱舞玉。青一团,黄一团,好似青黄莺燕翅翩跹。
错认孙武子教演女兵,还疑顾夫人排成御寇。
公子见妇女一字儿站定。许氏道:“公子识此阵否?”公子看了笑道:“如今又是五花阵了。”许氏道:“公子既识此阵,敢进去破得阵,走得出,方见你的本事。”公子道:“这又何难?”忙把衣襟束起,掣开宝剑杀进去。两旁女子看见,如飞的六口刀,光闪闪的砍将下来。公子疾忙把剑招架。那五团妇女,见公子投东,那些女子即便挡住,裹到东来;投西,他们也就拥着,止住去路。论起柴公子的本领,这一二十个妇女,何难杀退?一来刀剑锋芒,恐伤损了他们不好意思;二来一队中有一个女子,执着红丝棉索,看将要退时,即便将锦索掷起空中,拦头的套将下来,险些儿被他们拖翻,故此只好招架,未能出围。公子站定一望,只见阁下窗外,挂着两盏红灯,中间一个玉面观音,露着半截身儿站着。那土山上女子,只顾把令旗展动。公子掣开宝剑,直抢上土山来。那女子忙将令旗往后一招,后边钻出四五个皂衣妇女,持刀直滚出来,五花变为六花。公子忙舞手中剑,遮护身体,且走且退,将到竹枝边出围。那五团女子,如飞的又裹上来,四五条红锦套索,半空中盘起。公子正在危急之时,只得叫:“柴豹那里?”柴豹听见,忙在袖中取出一个花爆,点着火,向妇人头上悬空抛去。众女只听得头上一声炮响,星火满天。公子忙转身看时,只听得飕的一声,正中柴公子巾帻。公子取来月下一看,却是一枝没镞的花翎箭,箭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彩珠。公子看内时,不特阁上美人已去,窗棂紧闭,那些妇人形影俱无。听那更筹,已打四鼓。主仆二人,疾忙归到书斋安寝。
不多时鸡声唱晓,红日东升。柴公子正在酣睡之中,只听得叩门声响。柴豹开门看时,却是五空长老,引到榻前,对公子说:“今早李老爷传我进殿去,说要择吉日,将金币聘公子为婿。”柴嗣昌父母早亡,便将家园交与得力家人,就随唐公回至太原就亲。后来唐公起兵代长安时,有娘子军一支,便是柴绍夫妻两个,人马早已从今日打点下了。
云簇蛟龙奋远扬,风资虎豹啸林廊。
天为唐家开帝业,故教豪杰作东床。
不题唐公回至太原。却说叔宝自十五日,就出关赶到樊建威下处。建威就问:“抱不平的事,却如何结局了?”叔宝一一回答,建威不胜惊愕。次日早饭过,匆匆的分了行李,各带犯人二名,分路前去。樊建威投泽州,秦叔宝进潞州。到州前见公文下处,门首有系马桩,拴了坐下黄骠马,将两名人犯带进店来。主人接住,叔宝道:“主人家,这两名人犯,是我解来的,有谨慎的去处,替我关锁好了。”店主答道:“爷若有紧要事,吩咐小人,都在小人身上。”秦叔宝堂前坐下,吩咐:“店主,着人将马上行李搬将来了。马拆鞍辔,不要揭去那软替;走热了的马,带了槽头去吃些细料,干净些的客房,出一间与我安顿。”店主摊浪道:“老爷,这几间房,只有一间是小的的门面,容易不开;只等下县的官员府中公干,才开这房与他居住。爷要洁净,开上房与爷安息罢。”叔宝道:“好。”
主人掌灯搬行李进房,摆下茶汤酒饭。主人尽殷勤之礼,立在膝旁斟酒,笑堆满面:“请问相公爷高姓,小的好写帐。”叔宝道:“你问我么?我姓秦,山东济南府公干,到你府里投文。主人家你姓什么?”主人道:“秦爷,你不曾见我小店门外招牌?是‘太原王店’。小人贱名,就叫做王示,告示的示字。”秦叔宝道:“我与宾主之间,也不好叫你的名讳。”店主笑道:“往来老爷们,把我示字颠倒过了,叫我做王小二。”叔宝道:“这也是通套的话儿。但是开店的,就叫做小二;但是做媒的,就叫做王婆。这等我就叫你是小二哥罢!我问你,蔡太爷领文投文有几日耽搁?”小二道:“秦爷没有耽搁。我们这里,蔡太爷是一个才子,明日早堂投文,后日早堂就领文。爷在小店,止有两日停留。怕秦爷要拜望朋友,或是买些什物土仪人事,这便是私事担阁,与衙门没有相干。”叔宝问了这些细底,吃过了晚饭,便闭门睡了。
明日绝早起来,洗面裹巾,收拾文书,到府前把来文挂号。蔡刺史升堂投文,人犯带见,书吏把文书拆于公案上。蔡刺史看了来文,吩咐禁子松了刑具,叫解户领刑具,于明日早堂候领回批。蔡刺史将两名人犯,发在监中收管,这是八月十七日早堂的事。叔宝领刑具,到下处吃饭,往街坊宫观寺院顽了一日。
十八日侵早,要进州中领文。日上三竿,已牌时候,衙门还不曾开,出入并无一人,街坊静悄。这许多大酒肆,昨日何等热闹,今日却都关了;吊闼板不曾挂起,门却半开在那里。叔宝进店,见柜栏里面几个少年顽耍。叔宝举手问道:“列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这早晚不坐堂?”内中有一少年问道:“兄不是我们潞州声口?”叔宝道:“小可是山东公干来的。”少年道:“兄这等不知太爷公干出去了?”叔宝道:“那里去了?”少年道:“并州太原去了。”叔宝道:“为什么事到太原去?”少年道:“为唐国公李老爷,奉圣旨钦赐驰驿还乡,做河北道行台,节制河北州县。太原有文书,知会属下府州县道首领官员。太爷三更天闻报,公出太原去贺李老爷了。”叔宝心中了然明白:“就是我临潼山救他的那李老爷了。”再问:“老兄,太爷几时才得回来?”少年道:“还早。李老爷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相知的老爷们遇在一处,还要会酒;路程又远,多则二十日,少要半个月才得回来。”叔宝得了这个信,再不必问人;回到寓中,一日三餐,死心塌地,等着太守回来。
出外的人,下处就是家里一般,日间无事,只好吃饭而已。但叔宝是山东豪杰,顿餐斗米,饭店上能得多少钱粮与他吃?一连十日,把王小二一副本钱,都吃在秦琼肚里了。王小二的店,原是公文下处,官不在家,没人来往,招牌灯笼都不挂出去。王小二在家中,与妻计较道:“娘子,秦客人是个退财白虎星。自从他进门,一个官就出门去了,几两银子本钱,都葬在他肚皮里了。昨日回家来吃些中饭,菜蔬不中用,就捶盘掷盏起来。我要开口问他取几两银子,你又时常埋怨我不会说话,把客人都恶失到别人家去了。如今到是你开口问他要几两银子;女人家的说话就重些,他也担待得了。”王小二的妻柳氏,最是贤能,对丈夫道:“你不要开口。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看秦爷也不是少饭钱的人。是我们潞州人,或者少得银子。他是山东人,等官回来,领了批文,少不得算还你店帐。”
又捱了两日难过了,王小二只得自家开口。正直秦叔宝来家吃中饭。小二不摆饭,自己送一钟暖茶到房内,走出内外,傍着窗边,对着叔宝陪笑道:“小的有句话说,怕秦爷见怪。”叔宝道:“我与你宾主之间,一句话怎么就怪起来。”小二道:“连日店中没生意,本钱短少,菜蔬都是不敷的。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儿用用,不知使得也使不得?”叔宝道:“这是正理,怎么要你这等虚心下气?是我忽略了,不曾取银子与你,不然那里有这长本钱供给得我来?你跟我进房去,取银子与你。”王小二连声答应,欢天喜地,做两步走进房里。叔宝床头取皮挂箱开了,伸手进去拿银子,一只手就像泰山压住的一般,再拔不出了。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叔宝心中暗道:“富贵不离其身,这句话原不差的。如今几两盘费银子,一时失记,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却怎么处?”叔宝的银子,为何被樊建威带去了呢?秦叔宝、樊建威两人,都是齐州公门豪杰;点他二人解四名军犯,往泽州潞州充伍。那时解军盘费银两,出在本州库吏人手的,晓得他二人平素交厚,又是同路差使。二来又图天平法码讨些便宜,一处给发下来,放在樊建威身边用。长安又耽搁了两日;及至关外,忽忽的分路。他两个都不是寻常的小人,把这几两银子放在心上的。行李文书件色分开,只有银子不曾分开,故此盘费银两,都被樊建威带往泽州去了。连秦叔宝还只道在自己身边一般,总是两个忘形之极,不分你我,有这等事体出来。一时许了王小二饭银,没有得还的,好生局促!一个脸登时胀红了。那王小二见叔宝只管在挂箱内摸,心上也有些疑惑:‘不知还是多在里头,要拣成块头与我?不知还是少在里头,只管摸了去?”不知此时叔宝实难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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